江慈眼前一黑,旁邊有人扶住:「小哥,你怎麼了?」
又有幾人過來,將她扶到一邊的柱邊坐下,但他們的臉是如此模糊,他們的聲音也似在另一個世界傳來。
「看來是病了。」
「要不要送他去看大夫?」
「算了,別多管閑事,讓他在這裡待著,他家人自會找來的。」
「走吧走吧。」
江慈只覺自己的身軀悠悠蕩蕩,在半空中飄浮,極力想落地,卻總是落不下來。似有什麼東
西要從體內向外洶湧而出,又似有什麼,在一下下割著她已經麻木的身軀。
究竟,發生什麼事情?他現在在哪裡?
風捲起斗篷下擺,扑打在她的腹部,她悚然清醒,用雙手捂住腹部,掙扎著站起來。
在寒風呼朔的大街上艱難走著,不停地,一下下咬著自己的舌尖,只是,淚水卻不可控制,自眼中滾落,滑過面頰,滑落頸中,冰涼刺骨。
「好,我若再丟下你,便罰我受烈焰噬骨——」
「小慈,等我,再等二十多天,一切就結束。」
「小慈,等我回來。」
她的眼前,一片模糊的白,但一片白之後不停閃現的,卻是他臨走時那明朗的笑容。
攬月樓。
素煙跪在地上,默默聽罷,磕下頭去:「素煙明白,請上使回去稟告主公,素煙自會承繼樓主遺志,繼續為主公效命,死而後已。」
黑衣人笑了笑,道:「葉樓主生前,也經常在主公面前誇素大姐,所以樓主去世後,主公將『攬月樓』交給素大姐掌管,繼續為主公打探各方消息,還請素大姐不要辜負主公的片期望。」
「是。」素煙起身,將黑衣人送出「攬月樓」,看著他上轎離去後,望著滿天大雪,嘆口氣。正待轉身入樓,忽聽到樓前的石獅後有人在低聲喚道:「小姨。」
素煙面色變,急忙轉到石獅後,定睛看看,握住江慈冰冷的手:「小慈,你怎麼來了?快進來。」
江慈木然移動腳步,隨素煙踏上石階,正待入樓,忽聽有人大聲道:「素大姐。」
素煙緩緩轉過身來,踏前兩步,將江慈護在身後。安潞帶著十餘人走近,微笑道:「素大姐,江姑娘。」
素煙冷冷道:「今日『攬月樓』不接待任何人,各位長風衛弟兄,請回吧。」
安潞卻只是看著江慈,恭聲道:「江姑娘,王爺讓我們接您回王府。」
江慈低頭想了片刻,慢慢從素煙身後走出,素煙一把將她拉住,急道:「小慈。」
江慈抱上她的脖頸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小姨,您放心,他不會害我的,我也正想問他些事情。」
由於未能找到成帝遺骨,姜遠回稟後,只得奉命將火場的灰燼捧捧,盛入靈柩,在漫天大雪中,將靈柩運回宮中。
皇宮,片孝素,滿目靈幡孝幛。太子率百官全身孝素,伏於乾清門前的雪地中,哭聲震,恭
迎成帝靈柩入宮。
從昨日起,太子就一直痛哭,暈厥數次,水米未進,全靠數名太醫及時灌藥施針,這一刻才有力氣親迎父皇靈柩。他兩眼紅腫,喉嚨嘶啞,悲痛的哭聲讓群臣心中惻然。
靜王一身孝服,跪於太子身後,哀哀而泣。只是,他自己也想不清楚,到底為何而泣?是為眼前靈柩中的人,還是為別的什麼。
待大行皇帝靈柩進入延暉殿,哀樂嗚咽響起,太子撲到靈柩上,再次哭得暈過去。
姜遠忙將太子背入內閣,董學士和太醫們一擁而入,掐人中,扎虎口,太子終於悠悠醒轉,他環顧四周,內閣中還是皇帝在世時的樣子,不由悲從中來,再度放聲痛哭。
董學士忙道:「快,送新皇去弘泰殿歇息。」姜遠又俯身,負起太子入弘泰殿。太子無力躺
於榻上,董學士跟著進來,待太醫手忙腳亂陣,太子稍顯精神些,他揮揮手,命眾人退出。
他在榻前跪下,低聲道:「請皇上保重龍體。」
太子喘道:「董卿。」
「臣在。」
「一切都拜託您了。」太子想起死於烈火中的皇帝,再次哀泣。
董學士跪前些,握住太子的手,低聲道:「皇上節哀,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情,裴琰只怕馬上就會『帶傷』進宮。」
太子沉默片刻,緩緩道:「岳父大人,您意下如何?」
董學士磕頭,道:「臣請皇上決斷。但容國夫人昨日親自上門提親,昨夜又接到急報,寧劍
瑜已兵壓至河西府,而裴子放還未到梁州。臣估計,裴氏已做好萬全的準備,旦咱們不允,便是要與他們徹底翻臉,臣恐——」
太子盯著董學士頭頂的孝帽看了良久,幽幽嘆口氣:「裴琰一表人才,文武雙全,倒也配得起二妹。」
董學士連連磕頭:「臣遵旨。」
忠孝王裴琰素服孝帽,瘸拐,在姜遠的攙扶下入宮,在先帝靈前哀慟不已、痛哭失聲,終因悲傷過度引發內傷,在靈前吐血昏厥過去,只得也由姜遠背入弘泰殿。
董學士看兩個女婿一眼,將殿門「吱呀」關上。
太子躺在榻上,看著裴琰行叩拜大禮,無力道:「裴卿平身,坐著說話吧。」
「謝皇上。」裴琰站起,在錦凳上斜斜坐下。
太子仍是滿面悲痛,望著殿頂紅梁大柱,幽幽道:「二弟被弄臣蒙蔽,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,父皇蒙難,朕心裡——」說著又落下淚來。
裴琰忙勸道:「請皇上節哀,元兇雖已伏誅,但大局仍未穩,事事還得皇上拿主意才行。」
太子哭得片刻,止住眼淚,道:「裴卿。」
「臣在。」
「父皇生前就誇裴卿乃國之棟樑,要朕多向裴卿學習,朕時刻將話記在心中。裴卿文韜武略,皆堪為臣表,以後朝中諸事,朕還得多多依仗裴卿。」
裴琰泣道:「臣自當竭心儘力,死而後已。」
「朕之二姨妹,性情溫婉,品貌俱佳,能得裴卿垂青,朕也甚感欣慰。雖父皇大行,一年內不得娶嫁。但你們是去年便訂下的親事,婚期也是早就選好的,權當為朕登基慶賀,還是按原來定下的子,下個月十五成親吧。只是大喪期間,得一切從簡,委屈裴卿了。」
裴琰忍著左腿疼痛,再度跪下:「臣謝主隆恩。」
太子圓胖的面上露出絲笑容,俯身將他扶起,和聲道:「朕一時都離不開裴卿的扶助,你雖成婚,也不能太閑著,朕身體不太好,打算封和董卿為內閣首輔,政事都由你們二位先行處理,朕只最後批決,這樣,朕也能輕鬆些。」
裴琰面上惶恐,連聲應是。又沉聲道:「皇上,眼下還有件緊急軍情,需皇上裁斷。」
太子眼神微閃,道:「裴卿但奏無妨。」
屋外寒風呼嘯,裴琰似又聽到衛昭將自己踢離方城前的聲音,便有一瞬的愣神。太子不由喚道:「裴卿?」
裴琰回過神,恭聲道:「臣昨夜收到軍情,宇文景倫率大軍攻打月戎,指日便可攻破月戎都城。而他藉此次攻打月戎,將桓國西部二十六州實權悉數掌控。如果他收服月戎,只怕下一步便是從西北攻打月落。」
太子眉頭微皺,道:「宇文景倫真是野心不死。」
「是,他在與我朝之戰中敗北,定是極不甘心,恰好月落又曾出兵相助我朝,便會是他再度攻打月落的借口。他滅月落以後,將不必再經成郡,便可由西北直插濟北和河西,可就―――」
太子沉吟下,徐徐問道:「依裴卿之意,如何是好?」
裴琰沉聲道:「臣認為,宇文景倫新敗於朝,短時間內並不敢與朝再戰,所以才遷怒於月戎和月落。月戎我們管不了,但月落我們得護住,絕不能讓宇文景倫的野心得逞。」
「哦?難道要華朝出兵保護月落不成?」
「倒不必。當日月落族長答應出兵相助之時,便向臣表達願為我朝藩屬的意願。若月落正式成為我朝藩屬,也就意味著成為朝領土,這樣,宇文景倫若要對月落用兵,也就意味著要正面與我朝為敵,他必得三思。」
太子沉吟道:「讓月落立藩?」
「是。」裴琰跪落,肅容道:「皇上,月落立藩,對我朝只有好處,一可以為我朝西北屏障,二可以阻宇文景倫之野心。萬一將來有事,月落也將是強援。臣請皇上應允。」
見太子還有些猶豫,裴琰又道:「皇上,華桓之戰,臣能得勝,月落出兵相助,功不可沒。
若是華朝背信棄義,見死不救,天下百姓豈不心寒?將來如何安岳藩之心?如何令四夷臣服?皇上,眼下烏琉國對岳藩可也是虎視眈眈啊。」
太子一驚,點頭道:「正是這個理。」
「還有,皇上,您剛登基,正需實行幾件仁政。臣冒死求皇上,廢除月落一應奴役,允他們不進貢,不納糧,也不再進獻孌童歌姬。」
「這個―――」
「皇上,華朝以往對月落苛政甚多,致使月落民不聊生,官逼民反,朝廷還需派重兵屯於西北,隨時準備鎮壓民變。與其樣消耗國力,得不償失,還不如取消月落族的雜役,讓他們安居樂業,甘心為朝守護西北疆土,豈不更好?」裴琰侃侃說來,心頭忽然一痛,轉而伏地泣道:「皇上,臣說句大不敬的話,若是、若是先皇沒有寵幸弄臣,也就不會有衛昭攛掇庄王謀逆作亂啊!」
太子仰面而泣,道:「是啊,若是父皇不寵幸孌童,今日就不會―――」
裴琰眼中朦朧,伏在地上,看著身前的青磚,語氣誠摯:「臣伏請皇上推宗崇儒、修身養德,禁止一切進貢和買賣孌童歌姬的行為,肅清風氣,以令內政清明,四海歸心!」
午後,風更盛,雪也更大。
裴琰從弘泰殿出來,寒風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,他一瘸一拐地穿過皇宮,茫茫然中,走到延禧宮。
西宮內,遍地積雪,滿目凄涼,裴琰輕撫著院中皚皚白雪覆蓋下的梧桐樹,眼眶慢慢濕潤,終輕聲道:「三郎,你可以安心了。咱們來世,再做朋友吧。」
團積雪落下,他仰起頭,望向枯枝間混沌的天空,悵然若失。